索廷强
(资料图)
路上碰到朋友,他说:“大家都去山外看花,你就呆在山里,也不嫌寂寞。”
“不就是花吗,有什么好看的。而且那些花都是人为栽种的,要么一片白,要么一片黄,想一想就知道它们的样子,没有必要天天去看。”
“不去呀。那你明天有事吧。”
“有事,怎么能没有事。”
“什么事,明天周末了,你有什么事。”
“早晨起来转一圈,然后吃饭,看一会电视,玩一会手机,再吃午饭,然后睡一会午觉,玩一会手机,再准备晚饭,吃完晚饭,再出来转一圈,天就黑了。”
“这也算是事。”他有点可怜地看着我说:“哎,你这周末过的。不过,好多人都是这么过的周末,你这样过,也算正常。”
“好像就你会过周末。你不外乎就是坐上高铁,去汉中或者西安,看看城市的花园,能有什么意思。”我有点不屑地说:“你看的那些东西,我在手机上也能看到,而且,我在手机上看到的,比你看到的全面,比你看到的好看。你去看一天,累死累活的,还花钱。我这坐在家里看,不受累,也不花钱。”
我们当然是开玩笑。我们相约,第二天去彭家沟挖野菜。
二过了彭家沟村委会不远,有个自然村,叫钟家湾。我们是去钟家湾挖野菜。彭家沟是一条沟,钟家湾也是一条沟,钟家湾算是彭家沟那个大沟里套着的一个小沟,进沟时沟口窄小,路也崎岖难行。进沟两三里路后,山谷开阔,有一片平地,平地周围有几户人家,就是钟家湾。
山里的平地也不平,说是平地,其实就是落差较小的层层梯田。刚过清明,田地里有人在播种,四周山坡上的树木要绿不绿的,有些斑驳。
车只能开到这里。下车后发现,我是来过这里的。几年前,县上进行大熊猫普查,我随林业局的几个工作人员来过这里。那时还是土路,车也是停在我们现在停车的地方。我仔细看了看,溪流上原来的铁索桥变成了水泥桥,桥对面几家农户的房子好像重新进行了翻修,梯田里面那几户人家的房子也被粉刷一新。这个水泥桥是两条溪流的汇合处,记得几年前,我们是过了桥,去了左手那个沟里的。
“这里我来过,去过对面那个山沟。只是不记得那个沟叫什么名字了。”
“大垭,对面那个沟叫大垭。”
如果你没有去过大垭,站在我们现在站的路边,看到对面就是一个陡坡,那里有什么山沟。大垭的沟口,左手处像是卷起的纸张,掺合在右手处的山壁上,只留了一丝缝隙。不到沟口,根本就发现不了,这山坡里面还有一条山沟。
我问是不是去大垭。朋友说,他有一个姑姑,住在右手这条沟里,我们是去他姑姑家。
路边有一座坟,墓碑不大,但坟的外面,全是用经过打磨的石头磊起来的,石头就是河沟里那种石头,上面长着青苔,看起来原始古雅。坟地旁边的蒲公英正在开花,在早晨的阳光下,金灿灿的。
说是进沟,其实是在爬山。
前面是个岔路,两个山沟,沟口四周住着六七户人家。几个中年人站在沟口,他们认识我的朋友。
“又去看你姑呀。”
“是呀,周末没事,顺便来看看他们。”
朋友的姑姑家在右手那个沟里。
这里其实已经不是山沟,而是两个山坡之间的凹地。路边是一个小沟,沟里没有水,下雨天才会有水。路陡峭而且窄小。
路上有摩托车经过的痕迹。
“这路能骑车吗。”
“原来这路要好一点,前年大水把路冲坏了。但这山里人的骑车技术,和你想象的不一样。这路肯定能骑摩托车。”
沟对面有一棵野柳树,柳树已经被砍掉,树根上有去年新发枝丫。这里算是高山,柳树干上才刚冒出了指尖大的柳芽。一只拇指大小的小鸟,正停在柳枝上。小鸟的羽毛是绿色的,和柳树芽有点像,只是比柳树芽大一点。朋友说,你看这小鸟,这才叫小,这才是真正的小鸟,知道这鸟的名字吧。我当然不知道小鸟的名字,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鸟。
小鸟和我们的距离不会超过二米,我们说话,并没有吓走它。它就在我们面前叫唤着从一个枝条跳到另一个枝条,好像我们不存在,或者,它正在进行表演,我们只是它的观众,是它的粉丝,正在欣赏它的表演。
“这鸟为什么不怕我们。”
“它可能是一个聋子。“
“肯定不是一个聋子,它肯定看到我们了。“
“那它为什么不怕我们。“
“这深山里面的鸟,没有见过世面,不知道我们的厉害,以为我们就和山里的其它动物一样,所以不害怕。“
“还不用手机照个相片。“
当我赶忙把手里带的东西放下,口袋里掏出手机,准备照相的时候,小鸟却飞走了。它表演完了,去了柳树后面的灌木丛,摆起了明星的架子。
有狗在叫。狗站在一家农户的房侧对着我们高叫。农户家场院前的坎子,有二米多高,我们就在那个高坎的下方。那只狗也不是太高大,但它站的高,叫声响亮,看起来就非常凶猛。我和朋友都带着妻子,就赶快让她们走在中间,并且高声呼叫主人,让他看好自己的狗。
这里只有这一户人家,也只有这一条路,要去朋友的姑姑家,必须要经过这家的场院。场院边有一棵开着白花的树,仔细一看,是樱桃树。记得山下的樱桃树花都已经开过,开始挂果了,这里的樱桃树却才开花。樱桃树下停着一辆摩托车,这摩托车肯定是人骑上来的。场院里还堆着一堆沙石,这沙石显然是从山下运上来的。难道这沙石是用这摩托车运上来的。朋友认识这家人,问了这沙石的来处。主人的回答和我的猜想一致。我只能说,厉害,真厉害。
这家人住的位置,已经是半山腰上了。
妻子走不动了,问朋友还有多远。朋友说,还远着呢。
“你姑姑家是住在山背后,我们要翻过这座山,才能到吧。“
“没有,就在山这边。”
“那这到底还有多远。”
“山有多高,路就有多远。”
看着越来越窄小的路,看着周围的树木,根据我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经验,这上面也许有一片庄稼地,如果真的有人住在这上面,那也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。但朋友说,他姑姑和姑父虽然在山下有移民房,但住不惯,最终还是搬回来,住在他们原来的老房子里了。
“那你这个姑姑肯定年龄不大,有六十岁吧。“
“那里,我姑姑今年八十五岁,姑夫今年应该满九十岁了。“
“老天,这么高的山,九十岁的人,在这里怎么生活,他们需要买东西,怎么办。“
“开玩笑,你以为山里九十岁的人和城里九十岁的人一样呀,人家九十岁,还种地呢。你不信,一会儿就看到了。“
路边的坡地,都荒芜着,但草都不太深。奇怪的是,这里的草感觉比下面的草更绿,是因为这里没有山峰阻挡,光照时间长,还是这里离天近,和太阳更亲,是另一个世界。
野小蒜,路边的荒地里有野小蒜。长得像麦子一样的野小蒜正是我们将要寻找的野菜之一。还有蒲公英,这里的蒲公英花蕾刚冒出来,花朵还没有绽开。
三房前百米远处,有一个栅栏,门是用木片做的,中间有很大的空隙。这门能挡住什么。这门就是一个摆设,什么也挡不住。高山之上,肯定有一些对人和家畜有威胁的野生动物,这门应该是对它们的一个警告和提示。我们打开那个栅栏门的时候,狗开始叫唤,却不见狗的踪迹。狗在主人的吆喝下,跑到侧面的树林里去了。栅栏里面围着一片庄稼地,地已经挖好,打扮的平整干净。地边是一些茱萸树,山下的茱萸花早已谢了,这里的茱萸花却正在盛开。
一个老头站在场边迎接我们。老头看起来身体魁梧,估计年轻时,应该属于高大英俊类的人物。他眼不花,耳不聋,头发和胡子还没有全白。我以为这是朋友的另一个亲戚,但朋友说,这就是他的姑夫。
“你姑夫不是已经九十岁了吗。”
“你问一下他,问他是那一年出生的,看他是不是九十岁了。”
“我是一九二九年的人。”老头笑着说。
“不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来,你像是九十岁的人。”
朋友的姑姑从房里拿出了凳子,我们就坐在场院里晒太阳。
朋友和他妻子每年都要来看两位老人,来的时候,都要给老人带一些吃的东西。朋友说,这路远,要带一些他们喜欢的东西,带一些比较实用的东西。
估计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,家长里短的说个不停。姑姑话不多,说话的基本上是姑夫,他声音脆亮,眼神清明,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。
看我们坐在那里说话,那条狗回来了,摇着尾巴在我们身边打转。一只猫,毛发的底色是白的,头和背上有黄色和黑色的花斑,它也在场院里慢慢地转悠。它们知道我们是家里的客人,就围着我们打转。它们用眼睛看,鼻子嗅,有时还伸出舌头舔舔我们的裤角,想尽快地和我们熟悉起来。
坐在场院里,实际上,我们是坐在山顶上。坐在这个山顶上,可以看到前面的山顶和下面的山谷。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这是中午十一点左右,那些山顶和山谷在阳光的照射下,都蓝莹莹的,像是涂抹了某种青色的颜料,像是天宫中遗失的一幅神秘画卷。
再看看这房子。正房四间,正房前面是两间小房,一间是厨房,另一间是饭厅。正房和小房之间,就是我们坐的场院。转到房侧,墙壁上挂了十几个蜂箱,有圆筒的也有方筒的。姑夫说,去年因为天气的原因,收成不好。前年就这十几箱蜂,取了二百多斤蜂蜜呢。
场院边有一个不大的水塘,水塘里有鱼。是指头粗细的那种土鱼,不是一条两条,也不是一群一群,而是一团一团。
看我们在看鱼,姑夫过来了。
“这鱼去年夏天被一条蛇吃了一些,现在少多了。”
“这鱼没有大的,是不是长不大。”
“也长哩,只是这种土鱼长的慢,长两仨年你也看不出来它在长哩。”
“你看里面有大一点的鱼,也有小一点的鱼。说明这鱼还是在长大哩。”
“这高山上的鱼,你看它小,但可能已经长了十几年了。”
“这鱼难道是天上的神鱼,天上一天,地上一年。我们长了一年的时间,它才长了一天。”
“哈哈,有可能。”
场院另一边,有几只鸡,羽毛全是黑红色的,它们在一片空地里吃虫子。空地已经收拾出来了,干干净净的。姑夫说,等着天下雨,地里有墒后,在里面种上四季豆、西红柿、黄瓜和辣椒之类的。空地旁边是猪圈,猪圈里没有猪,说是过一段时间,捉个猪仔来喂。猪圈前面,堆放着冬天砍的柴禾,整整齐齐码了两大堆。
“这柴也是你砍的。“
“冬天砍的,就在这房后,比较容易。“
房侧有一条小路,我沿着小路到了旁边的坡上。
树枝还是光秃秃,个别的灌木枝丫上,露出了毛茸茸的嫩芽。地面上也有一点绿色,但大部分草还没有吐芽。小路出现了分岔,一条沿着山坡水平绕向另一个山坳,一条向上,应该是通向山顶。我沿着那条较平的道路,来到了一棵大树下面。
这是一棵板栗树,长在山坡向外凸起的地方,树枝向四周展开,看起来非常雄伟。站在这里,可以看到更多的山峰,可以看到我们来时的路,可以看到钟家湾的水泥路。钟家湾的水泥路如一条白色的细线,在我脚下的山沟里闪着光。
四房子是在一个山坳里,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。四周的山坡像是竖起的衣领,房子就是衣领围着的一颗头,只是衣领高大,头显得太小。
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。
“如果住在这种地方,可以少想许多问题,人没有了那么多心事,活的是不是就会长久一些。“
“住在城里,周围有许多人,有许多事,事情多了烦恼就多,烦恼多了,就容易得病,身体的疾病都是因为心理原因引起的,如果你不想那么多事,少些烦恼,肯定就会活得长久一些。“
“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欲望,欲望得不到满足,人就会烦恼,而人的欲望是无穷的,所以,只要是个人,就会有烦恼,只要你还没有死,就会有烦恼。“
“那你说,他们两个人,住在这山上,有没有烦恼。“
“这个不好说,但他们的烦恼肯定比我们的烦恼少。“
“如果我们也住在这里,是不是烦恼也会少一些,也能活到九十岁。“
“你看姑夫那个样子,再活个十年八年,应该没有问题吧,十年后,他就一百岁了。你应该说,我们如果住在这里,能不能活到一百岁。“
“你能在这里住多长时间。“
“三天,三天估计差不多。“
“一周,或者两周。“
房子下面的地坎上长着韭菜,两个媳妇去地坎上割韭菜,我们两个男人就站在那里闲谝。不远处的灌木林里有野梨花,白色的,碎碎的,由于是逆光,黑中有白,看起来晃眼。灌木林里也有竹子,大部分是板竹,长的高高大大。当然还有茱萸,茱萸正在开花,是黄色的碎花。朋友说,你说前面那面坡上,算是什么颜色的。
“杂色。”
“你这算什么回答。”
“竹子是绿色的,茱萸是黄色的,梨花是白色的,那些杂草和灌木是灰色的,它们都混杂在一起,你说不是杂色的,是什么。”
“杂色是什么色。”
“杂色就是许多颜色混合在一起,就如前面的山坡。”
割完韭菜,我们准备下山,两位老人却拉着我们不让走,一定要我们吃了饭再走。
厨房的里半间挂着腊肉,金黄色的腊肉是去年冬天薰的,已经焦炭般黑的腊肉是前年的。厨房过去,另一间房子里放着火炉,因为天气暖和了,火炉里没有火。火炉边放着一张饭桌,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杯。看来是要喝酒了。
只有两盘菜,一盘干四季豆焖鸡,一盘凉拌豆芽。知道我们今天要来,早晨便杀了鸡,我们到了的时候,鸡已经焖在锅里了。那豆芽从何而来,是早晨我朋友带来的,还是自己泡的,不得而知。鸡肉里还有腊肉,有天麻,有我不认识的一些药材。酒是包谷酒,是老头去年自己酿的。我因为开车,不敢喝,只能鼻子对着朋友酒杯闻了一下。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包谷酒了,现在闻一闻,那气味可真香。
姑夫说是有点感冒,也不敢喝酒,但姑姑喝酒。姑夫说,你姑姑每天要喝三次酒,早饭时喝,午饭时喝,晚饭时喝。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太婆,住山顶上,每天喝三顿酒,听起来是不是很神奇。
我不喝酒,我吃菜。菜的味道是用山上野生调料调制的,肯定和平时吃的不一样。姑姑不停地招呼朋友喝酒,和他们碰杯,我只能干看着,眼馋,流口水。哎,下次如果有机会,一定不能开车,一定要在这里喝几杯,喝醉了,就躺在这里睡觉。这可是秦岭之巅,在秦岭之巅醉酒,睡在秦岭之巅,想一想都觉得迷人。
下山的时候,妻子说,下次如果来这里,她还要来。
“不是走不动吗,嫌路远吗,这山沟里没意思吗,怎么还要来。”
“这里好,住在这里也挺好的。你们下次如果来,我也要来。”
“你看,不论是谁,只要来这里一次,就想着下一次,这是为什么。”朋友说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来这里,看看那两个老人的生活,你会忘记你自己,忘记你自己过的日子。你再想想我们一天过的日子,单位里要和同事相处,要和领导相处。社会上,要和朋友相处,要和你不得不相处的人相处。各种各样的关系,各种各样的事情。每天照顾完这些关系,处理完这些事情,是不是要累死了。是不是回家吃饭的时候,还在想着那些事情,是不是吃饭不香,睡觉也不香。你再看看这两个老人,他们一天都干些什么事情。他们就种点庄稼,喂几只鸡,周围没有其它人,没有其它事。每天看的就是这山,看的就是烟雾缭绕的山峰。这种简单的日子,这种干净的日子,一直就这样过着。时间长了,人的心就会简单,人的心就会干净。日子过得简单干净了,就会进入另一种境界。我们这从俗世来的人,在这里受到洗礼,会暂时忘记我们那种苦的日子,会感觉到一点快乐和平静,所以就想着下一次还要来。”
“什么是苦日子。”
“我们过的那是苦日子,这两个老人过的,算是神仙日子。”
听着朋友的唠叨,我想,如果下一次来这里,我也一定要来。
只是不知道,这下一次是什么时候,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。
不过,心里又想,来过一次后,这个地方就记在心里了。如果那一天日子过的不顺心了,我可以想一想这个地方,想一想这两个老人。想着自己虽然生活在山下,人来不了山顶,但我的心可以来,我的魂可以来,经常来这山顶上转转。
2019年4月11日